前阵子,母亲打电话,说终于决定要卖了乡下老屋,让我们有时间再回去看看,由于前些年地震的缘故,家乡的老屋已经破旧不堪,再不卖,大概要倒掉了。
我家姊妹三个,后来都相继到县城生活,母亲也就到城里买了房子。为着一个说不清的原因,老屋一直就这样空着。只是母亲不习惯于城市生活,偶尔还回乡下小住几日,将老屋彻底打扫一番。
老屋年龄比我小一岁,砖混结构,不知历经三十多年风吹雨打,如今变作什么模样了。我的童年是在老屋渡过的,那里有我割舍不下的记忆。因此,母亲电话后,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
从108国道下车后,我凭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徒步往回走。儿时,泥泞的小路已全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面,街道两旁已是楼房林立,再往上看,新修的楼房顶上还都架着太阳能热水器。时而,看见通到农家小院里的自来水管正欢欢地流出股股清泉,让我一阵兴奋。路上,一辆辆摩托车、农用小三轮或电动自行车急驶而过。偶尔,见家户门口小凳上坐着垂发挥针的绣娘,或者是扬箕簸豆的大嫂,她们意态安详,我一个陌生的路人,根本没有引起他们丝毫注意,而印象中,家乡的人们无论老幼,每次见到陌生的面孔,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打量半天,时常还目送好远……家乡的每一点细小的变化,都让我心潮澎湃。
由于多年没回来,我几乎找不到自家的老屋,只好走走停停,仔细辨认。幸好母亲出来招招手,我赶紧走上去。眼前的老屋显然与周围楼房极不相称,它更象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腰。
人的记忆有时真是奇怪。进屋看见这熟悉的一切,我贮积在脑海最底层的记忆竟全翻腾出来,与眼前的一景一物都严丝密缝地对应上了。我忍不住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就象是抚摸自己的肌肤一样自然亲切。先前的水泥后院,也已经风化而变成了龟背,小草拼命地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往昔朱红的大门已经油漆剥落……眼前这一切,在我的脑海渐渐幻化成我的童年。
小时候,我最要好的伙伴张幻每天她都会从这扇大门穿梭无数次,她家就住在后院大门对过的巷子里。幻儿时而拿上刚从地里刨来还沾着泥土的鲜活大红薯,时而手捧一个硕大还烫手的土豆,时而拿上一块金黄喷香的锅盔,来与我分享。不知道那时的吃食怎有如此的香味,使我至今回味无穷。我们天天在院子里踢毽子,打沙包,围坐在小桌子前写作业。
张幻父母一心想生男孩,生了张幻后就给她取名张幻儿(唤 儿)。四年后,他们倒也如愿以偿,小男孩给他全家带来不少欢乐。我们小学毕业,一起考入了离家几十里的重点中学,那一年的暑假,我们引来了村里人无数羡慕的眼神。从此,我们每周一起步行入校。一路上,我们说不完的知心话,谈学习,谈理想,幻想山外的世界,几十里路,一点也不觉得远。
可就在我们上初二时,幻儿的弟弟患上了一种当时少见的疾病,一家人倾其所有,四处求医。从那时起,幻儿脸上就多了一丝同龄人不该有的忧郁,言语少了许多。
一天,幻儿很犹豫的样子告诉我:母亲给她算命了,说她上学的路行不通。尽管幻儿学习很好,但在这一“预言”面前,她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我劝她:“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我们读高一的一天下午,幻儿默默地收拾行李回家了。我问,她说弟弟病重。我怔怔地,分明看见她满眼饱含的泪水。宿舍到校门口几十米的路,幻儿走了很久。
后来我才知道,张幻父母为给儿子治病已经欠下了许多外债,还变卖了祖上留下的房子。但不管是现代先进的医疗技术,还是神前虔诚的祈福,弟弟还是没能存活下来。
等我再见到幻儿时,她已经结婚了,那年,她不满二十岁。听母亲讲,是父母包办的,幻儿没说一个“不”字。从认识到结婚,也就三个月。还听说,结婚前夜,幻儿烧了自己的所有日记,好多本呢!
后来,陆续从母亲口中听到幻儿的消息:丈夫是个泥瓦匠,人倒挺实在。婚后不久幻儿生了女儿,之后便开始拼命干活,每年除了田里农活外,还喂三、四头肥猪,再种许多平菇去卖。夫妻俩起早贪黑,很快倒也还完了欠下的所有外债,还盖了新房。
如今幻儿怎样呢?下午,我带着种种猜测中来到她家。
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我看见幻儿家的新楼房,外墙上都贴了瓷砖,老远看上去亮晃晃的,新楼房在周围矮小的房舍之间彰显着它的气势。我推开大门,呈现眼前的是宽敞的水泥大院,围墙边缘一簇簇茁壮成长的串串红竞相开放,院落里干净整齐,错落有致,我不由地为幻儿今天的生活欣喜。刚好幻儿出来,看见我,激动地迎上来,可她挺着的大肚子着实让我诧异不小。幻儿高兴地拉我四处看看。这新修的房子,客厅、卧室、卫生间也都与城里的楼房一样的布局,房间里冰箱、大彩电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在客厅一处,供着的一尊佛像分外抢眼,香炉里是密密麻麻燃尽的香烛,佛像前的地上,厚实的棉垫被跪出一个深深的坑。我一阵愕然。幻儿告诉我:“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但一直盼着生个儿子。前几年,也曾怀过几次,都没留住。唉——都是命呀!”忽然,我感觉来时想说的许多话,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一瞬间,幻儿瞥见那神像,好象突然苏生过来,很轻松的样子,笑盈盈地讲:“不过,我请了这尊观世音菩萨,还装了脏(五腹六脏),很灵的。现在,我事事都顺心多了。”趁着没人之际,幻儿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这次,托人去检查过几回了,是儿子!”说着,满脸的幸福样。我心中祝福但却无言,小坐一会,默默地离开了。
时间紧迫,不容多做停留,我匆匆告别了老屋。随着车子的移动,老屋变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心里五味杂陈。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家乡已经焕然一新,但那里的人们,思想却根深蒂固地有一种无法改变的东西,让人心里沉甸甸的……(汉钢公司旅游后勤部 曹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