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唢呐,敲锣鼓,吼秦腔,唱大戏也许在整个陕甘大地都是逢年过节乡里必有的热闹,尤其是丰年或者有了什么大事、喜事必定要热闹一番,以示庆祝。
而这一概念与我的童年记事中的印象竟迥然不同,因为小的时候在乡里每听到这种乐曲,就预示着村里死了人下葬,在办丧事,以这种方式告慰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的终结,时常让我内心感到十分的悲凉、难过,又平添了一份对平凡生命的尊重和对现实生活的珍惜。
正是因为形成的条件反射,所以后来我很怕听到这种乐曲,尤其随着年龄的剧增,更是深感胆怯,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年长的人们。一听这种乐曲便联想到在空旷的原野,尤其那袅袅不绝的喇叭声与吹打声在山间缠绵,纸钱和招魂幡在空中零星飘动,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的哀嚎和哭啼声合着枯树上的乌鸦的叫鸣声混作一团,一片萧瑟凄凉的景象,至今这种乐曲的吹打声仍让我心有余悸。
可是,在童年,我并没有对这种乐曲有过讨厌的感觉,只是这种送葬的方式,通过这种吹吹打打的阵势,让我感觉到生命的伟大和值得尊重。而且每家事过的大小,预示着家庭的实力和人缘,也是乡民们评价后辈的孝顺程度的标准,所以即使家庭经济再困难人家,也要叫一班唢呐班吹打一凡,隆重的将老人送走,并形成一种习俗。我家住在渭北高原一个遥远的山村,仅仅有不到二十户的人口,在贫瘠的土地和落后的时代,几乎没有娱乐生活,所以这种吹唢呐、唱折子戏的方式在老去人们的亲人心中也许有丧事的感觉,而对于乡民来说也算作一种热闹,也就是平添了一种娱乐的方式。
对于小孩来说,参与这种热闹是必不可少的。每每村里或者邻村老了人,就期望着听一回大戏,看一凡孝子贤孙的表演,同时能够看到众多的乡民和孩童的聚集,增加了玩耍交流的机会。而且这种机会是在不经意间就会发生。也许会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开始在乡民间三三两两的流传谁谁家老人不在了,并带有一种似信非信且神秘和胆怯的色彩相互传送。于是就有人开始追忆这位老人,说前几天还见老人过好好地,和他说了话,某个儿子还给送饭给他吃,这会说不在就不在了,心中充满了些许惋惜。也有人说老人走的这么快,也没有受什么罪,也算做一种福分。当我们从大人口中得到这一消息,首先想到的是几天之后又要吹唢呐,唱大戏了,心里增加了好多的期待。
直到响午,孝子们穿着白裤、腰上缠着麻绳、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红肿的眼睛,到各村各户报丧的时候,这一消息才得到准确的证实。报丧者一般为逝者的长子,进了乡民家的院子后就不再往前走,无论遇到大小人,先是下跪,接着报丧,整个过程表情恓惶而悲痛,最后说明安葬的日期。这时乡民都会问一问老人去世的情况并安慰一番,并说办事帮忙一定去。各家各户都说一遍后,紧接着就是安排过事。一般由村里长者或高望重的人担任理事,负责整个过事的流程。
遇到这种事,由于村子小,一般都动整个村子的人帮忙,甚至邻村都来帮忙。由年长者为老去的人洗身、理发、换衣服,负责入殓。中年人帮助搭灵堂、拉杖子,磊灶火,帖丧联,讣告,年轻人帮忙打墓,还有人专门联系唢呐班,这些包括洗碗烧火的人的名单分组用白纸写下来贴在墙上,分工简单明了各负其责。很快灵堂搭了起来,老人棺木置于灵堂正后方,黑白相片置于灵堂中央,照片前面的香炉飘着袅袅的香烟,两边纸扎悬挂,纸马和男女童侍候,白色的高悬的纸环和色彩鲜艳分明的纸人纸马,给人一种生怯可怕的感觉。这时亲戚们提前来奔丧跪拜,孝子们跪在灵堂旁还礼。这样来来往往、忙乱而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正式入事的前一天。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一般正常去世的老人7天下葬。一切准备就绪,到了第六天下午才正式进入过事程序,这时几天的忙乱准备进入了实质性的高潮阶段。
在正式安葬的前一天下午,先前订好的唢呐班进村,紧接着就是热热闹闹的吹打声在整村回荡,昭示着正式入事,全村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关注在这一重大而隆重的仪式上来。小孩们在家里早早地吃了饭等待着看戏。这时事家和亲戚们白衣裹身,披麻戴孝,准备着入葬前一件重要的仪式暖坟。借着暮色跟在唢呐班的后面到新打的坟上烧纸,在墓窑内烧甘草,为逝者暖暖新家。这时村里的人包括小孩都会跟在后面看热闹,帮忙搀扶一些过于伤痛的孝子、孝妇们。烧完纸后,零零落落的返家,这时的唢呐声已变得时续时断,先行回家,而后面的孝子们一个一个则木讷的返家,显示出十分伤痛的表情。这时唢呐班开始吃饭,做演出前的准备。大约晚上八点钟的样子,最热烈的戏份就开始了。
幕帐下,幽暗的汽灯和火红炉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有抱孩子的,有一边端碗吃饭一边看戏的,最前面挤着一圈儿童,眼中充满了期待。这时唢呐班班主一声呐喊,紧接着板鼓、二胡、铜锣、嚓嚓一起鸣响,一曲秦腔《周仁回府》片段开场,嘈杂的人语声瞬间被淹没,只有那粗旷的唱调和着脆响的乐器声放肆的在空中回荡,班主昂着头撂着嗓子、半闭着眼睛不时带着手势尽情的展现着剧情人物的每一部份细节,场面感到十分震撼和荡气回肠。亲人们听出的是悲凉和哀嚎,老年人听出的是原始的回忆的味道,中年人听出的是人间的沧桑和大地的呐喊,儿童听出的是热闹和好奇。这样三场折子戏过后,开始由亲朋好友点唱送戏。这时的节奏比先前有些缓和,村里人都鼓励着亲戚们点他喜欢听的戏,这样一段一段的排着唱。什么《张良卖布》、《金沙滩》、《三滴血》等,尤其《张良卖布》的戏份听得比较懂,通俗,本来家底殷实的张良,沾染赌博恶习,屡赌屡输,以至将家中田产物什都卖了个精光,老婆问他为什么卖,他还振振有词,这段由两人演唱,一问一答,十分的搞笑荒唐,最后张良落得走北京、流浪上海不敢回家的结局。这样唱着闹着,一直到十一二点中,一些老人和干完一天农活的人终于撑不住了,陆陆续续有人离去,而这时最精神的是小孩,一直看到节目的最后才不舍的离去。
第二天为出殡的时候,场面显得就特别紧张和肃穆。一群人迅速的将灵堂纸扎拆除,一群青壮年小伙快速的抬着棺木将其放置在门外的棺轿之中。在这一离别的时刻,披麻戴孝的孝子们哭声一片,拉扯着棺木,长子甩掉头顶的瓦罐,把头顶在棺材上,尽情的哭泣,大声的嚎叫着。执事的人在一旁打着手势指挥着仪式,不断地压制着哭声,让唢呐声高声的奏起,开始让孝子们向装在轿子里的棺材跪拜。子孙们按照辈分排成几行,穿着宽大的葬衣显得高大雄壮,在执事的指挥下进行了三次深深的跪拜,真挚而虔诚。拜完之后起丧,由年壮的十几名小伙抬着轿子走在前面,长孙子打着招魂幡紧跟其后,其余的人按辈分跟在后面,这时轿子要穿村过巷,每到一个热闹的地方人们都要挡住唱一阵吹一阵,还是以吹唢呐为主。这时也是唢呐班显功底的时候,鼓着腮帮子,闭着眼睛,一个劲的吹奏着当时流行的歌曲,一段听着不过瘾,又来一曲,这时唢呐班的拿活的就亮出看家的本领,头上顶着碗,脚下踩着凳子,先拿着双喇叭用口吹,最后又换着用鼻子吹,最后用喇叭吹着学人说话,一个吹着问,一个吹着答,最后和声。这样就算过了这个路口,到了下一个路口,又有人挡着,叫吹《百鸟朝凤》,紧接着高亢激扬的喇叭声又响起,回荡。孝子们则跟在后面跪着,跪的膝盖疼,有的也在埋怨,可是不能说。这样经过几个巷道后出村,直奔墓地。
很快在墓地起了一个大坟包,上面插着一个新鲜的大花圈。想着刚才热闹下葬的场面和现在孤零零的坟包杂草陪伴的景象,即为老人的入土为安感到欣慰,又为世间少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老奶奶感到难过。心想人世间没有这种生生死死的离别该有多好。所以我也十分珍惜着我身边的每一个亲人和朋友。
小的时候奶奶曾经告诉我,人去世的时候都有先兆,比如看见天上的星星划落,村里就要少一口人,猫头鹰叫唤,就意味着会有人去世。所以我很怕听到这种叫声和观看天上的星星,偶遇这种情况,也十分注意,更关乎家里人的安全,甚至父母间的拌嘴也在其中帮着调和,生怕出现不及的后果,家人的外出都十分紧张。其中有一次前三天晚上听到猫头鹰在家院西边的破窑洞顶的枯枝上哀鸣的时候,结果隔了两天家里发生了矛盾,父母为一些小事争吵不休,联想到猫头鹰叫声,让我后背发凉,害得我整日在学校提心吊胆的,没有怎么好好地读书,到下午放学回家时,走到家门口,我先在门外观察家里的动静,这时听见父母在院子和气地说话,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如今几十年已过去了,想起儿时的热闹,仍是一种美好的回忆,可是长大了,当我再次听到这种乐曲时,又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胆怯,因为害怕年老亲人的离去。可不幸的是前年我就在这种不喜欢听到的悲鸣的唢呐声中,演示了一回角色,那是奶奶去世的时候。当时奶奶九十五岁,无疾而终,也算功德圆满,可惜真的是只差一天就九十六岁了。伴随着奶奶的去世,留给我的只是暖暖的回忆和往事的记忆。
如今猫头鹰的叫声、流星的飞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唯有那低哀缠绵的唢呐声与敲打声,折子戏,是我永远不想听到的,甚至成为我记忆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一种永远不想触及的乐曲,一种永不磨灭的记忆!(张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