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村人写过一篇文章《寂寞的老村》，里边说“其实啊，自以为是的说老村是寂寞的，寂寞的何尝不是我？”。老村早已因黄河治理隐患亦或是生态恢复的原因搬到地势高的塬上形成新的村落，老村旧址也在轰隆隆的挖机和铲车下变为一片废墟，继而化作星星斑斑裸露的黄土地和安静的白杨林。是啊，寂寞的不是老村，真正寂寞的是与老村有着深刻记忆却再也无法触摸无法感受的人们。后来，我从塬上俯视眺望，觉得老村那块土地总是雾蒙蒙的，像是虚无缥缈的一团纱，裹着几代人的悲欢离合与生老病死在土地的上空悬浮着。眼光稍作眺望，不远处依然是一条漫长开阔的黄河玉带，早间升起和傍晚落下的太阳映在远处的河面，玉带便借着光亮白一时黄一时。
我是在黄河边的村子长大，如同大山里的孩子想知道山外面是啥。小时候我想知道黄河对岸是啥，随着年龄增长，眼界变阔脚力变足，我也早已找到小时候的答案。有时回村行走在黄河岸边石块筑成的三四米高河坝上极目纵览，遥望对岸山西境内星点分布的烟囱和更远处的山，我想象着河对岸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每一天是什么样子的。我在河坝上看到过一条黄狗卖力的游向河对岸，渺小的狗躯置身于旷阔的河面中，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我联想到“猛龙过江”“寒江孤影”，多少还是有些江湖气息在这场景中。我又在想，大黄狗去河对岸干啥？河岸是不是有它爱慕的对象亦或是有三五个待哺乳的小狗崽。我想起黄河，想起小时候的黄河滩，那时候不是这样子。
小时候的黄河滩，那是正儿八经的黄河滩，随着黄河水流量的大小变化，流域的河边由于泥沙沉积而形成天然滩涂地，河滩地水草丰茂，成片的芦苇和香蒲草浩浩荡荡，它们在风中摇来晃去，满足了我年少时对梁山水泊的幻想。我想象着芦苇荡的拐角或尽头，张顺和阮氏三雄撑着竹筏喊着号子来接我上山。黄河滩有野兔、野鸡，这两种动物我在黄河滩亲眼见过，灰色的野兔窜的特别快，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河滩。至于野鸡就更追不到，远远看到过穿着花衣裳的野鸡从芦苇丛中飞的很高，尾巴上的羽毛又长又漂亮，有一次我捡到过野鸡蛋和尾巴掉落的一根长长的鸡毛，野鸡蛋只有家养鸡蛋的一半大小，回家后野鸡蛋经过简单翻炒被我纳入腹中，最后跌入五谷轮回之所，而那根长长的鸡毛却不知被我放在了童年的哪个角落。家乡人把香蒲草唤作马林，有些地方又叫水蜡烛，那时大人去河滩干活，小娃就在芦苇丛玩耍游荡，用扫堂腿扫荡芦苇丛，又用天山折梅手巧取香蒲棒子，在天高地阔的黄河滩挥舞着头重脚轻的香蒲棒子做自己的英雄。香蒲棒子是药材，晒干点燃后能熏蚊虫，采摘带回来放在院子里晒，拔一撮晒干后的香蒲棒子絮絮，风一吹便像蒲公英一样在空中飘扬，落在长满青苔的老砖上，落在土院子的几洼泥水中。小时候的黄河记忆简单且天真，正如三十岁的笔再难写出二十岁的诗，长大后对黄河的认识和想象又是另外一种意境。赵牧阳《黄河谣》专辑中收录一首《侠客行》唱到：“前面是高山后面是黄河，冷冷的北风迎面吹过来，不能够向前不能向后走”“阵阵狂风笑叹黄沙走，逍遥怒吼黄沙塞满口，目空心空端起一碗酒，飘飘悠悠一去不回头”，这首歌赋予了我对黄河、对大西北的新的诗意想象。
“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2020年的冬至和十年难遇的寒流撞了个满怀。我在天寒地冻中走了一趟壶口瀑布，那天穿梭在秦晋两岸的群山与河流间，黄河两岸连绵不绝的山是大地皲裂的掌纹，河流是大地若隐若现永不停歇的血液，岸下的黄河时宽时紧。宽的时候像块布，紧的时候像股绳，又像是关中老汉的阔腿裤管，利利落落且褶皱起伏。壶口上面河道较宽，上游的黄河水洋洋洒洒的流动，汇聚到壶口忽的变窄随之崩泻而下，激起来白茫茫的水雾，湍急的水流能量还未耗尽，由着惯性接着翻滚，翻滚数米后水势慢慢由急变缓，流经数十米钻入了厚厚的冰床之下。
黄河水从壶口南下，过了峡口不足40米的龙门古渡便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有大禹治水和鲤鱼跃龙门的美丽传说，有坦坦荡荡的平原和勤劳勇敢的老乡，有漫山遍野的花椒树和农田，有“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家风传承。河水继续沿着秦晋分界线向南流，小学课文的黄河铁牛跃然留存于永济市的蒲津渡遗址，各重三四十吨的黄河大铁牛自唐代冶铸成形，便伫立蒲津桥两岸维系着秦晋两地的交通。后经河流改道、古桥损毁，铁牛被黄沙掩盖，被河水吞没，铁牛慢慢被人们遗忘，几经浮沉最终被打捞上来得以重见天日。它曾目睹了几个朝代兴衰与山河重铸？它在蒲津古桥迎来送往过多少匆忙的人？它是不是想给我讲述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铁牛拦不住黄河的水，河水继续向南流至秦晋豫三省交汇处。山西芮城县有个风陵渡令我心驰神往，我的向往大多来自于金庸《神雕侠侣》中“风陵渡口初相见，一遇杨过误终生”。郭襄在风陵渡初见杨过为之一见倾心，可她深知杨过与小龙女情深义重，便把爱慕藏于心中，后出家为尼并创立峨眉派。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风陵渡给我一种古朴、神秘、浪漫的感觉。风陵渡名字的由来极富传说色彩，其一相传黄帝和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黄帝的将士迷失方向不能作战，贤臣风后及时赶来，用指南车给大军指明方向终于战胜蚩尤，但风后于此役阵亡埋葬在此地建有风后陵。还有传说女娲的陵墓就是风陵，女娲为风姓，故称风陵。过了风陵黄河水就不再南下，曲曲折折一路朝东奔流汇入渤海。
习近平总书记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强调，要深入挖掘黄河文化蕴含的时代价值，讲好“黄河故事”，延续历史文脉，坚定文化自信。这哗啦啦“从天上而来”的黄河水冲走了多少历史记忆，河水昼夜咆哮到底包裹了多少声农耕文化的劳动呐喊。黄河不是安静的，黄河是柔情且豪迈的。听，黄河岸边一直有着河风吹不散、泥沙掩不完的诗词和童谣。我想到杜甫在旅夜书怀里写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杜甫写的是长江，而我觉得更像是在写黄河。（龙钢集团 薛晨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