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确实很老,足有百年历史吧。三间大瓦屋,全木制框架,墙壁一溜“糊箕”(注:一种由木制模具筑成的土坯)砌成;还带走廊的,有顶柱。听父亲说,咱家原是大户,爷爷的爷爷清朝时是方圆有名的老中医,后染上大烟(鸦片)家便败了……不管咋讲,老屋还是延续到了父亲这辈。虽先人未留甚家产,但毕竟老屋完整保存了下来,且几代人都在这老屋里生活,倒也悠哉乐哉,还时时有种自豪感的。
印象里,老屋顶楼全由木板铺成。只是后来哥结婚时,顶上和墙壁全贴上了一层报纸,如此屋子便增添了一种现代氛围,看去蛮“豪华”的!记得十岁那年,我踩梯独自爬上了木楼,透过一页亮瓦,在墙顶层处,发现一包由黄油纸裹着的东西,当下心脏“咚咚”儿狂跳。因为之前常听父辈们讲祖爷一些事,猜想着包内不是银元便是大烟(鸦片)之类,一定是祖爷背过家人偷藏在这,后又忘却了……这么思着想着,好奇心还是驱使我小心翼翼取了下来。在光亮处,我一层层打开纸包,最后里面竟是数块黑色的木牌子,上面刻着某某氏某某氏牌位。说不出的,内心顿生出一股森森的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唤声“妈呀”,连滚带爬下了楼。后将事情说给了父亲听,父亲哈哈大笑。笨呀你!父亲说,喝酒人家里永远不会存酒。同样,吸大烟的,他能省包大烟藏楼上?……现在回想父亲当初那番话,觉得很是在理。自此,我亦再未上过楼了。
老屋就那么立着。记事中,一度时候,这三间老宅在寨子还很是有名的!看周遭全是土墙茅屋,唯毛家老宅框架瓦房,父母在外脸面也增光不少。特别是哥们到了谈婚年龄,女方老人听说是毛家,便竖大拇指道:“那是好人家!三间大瓦房哩……”想想,父母心里能不乐吗?!
只是到了后期,随着改革开放,农村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人们思想开始大转变,学会了生财,逐渐楼房砖屋替代了茅草土墙,老屋便一下显得极其寒酸、落后了!而我们弟兄也都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院落与小洋楼,老屋里只剩父母居住。虽劝过无数次,父母似乎对老屋感情特深,根本不愿和我们一起住。若不是宅基低,常年窝水,加之母亲开明,性格固执的父亲恐怕去世也不愿挪屋。
还好父母总算搬进了新楼房。这倒省去了儿女们许多的担忧,不过这是后话。
父亲苦恼来了。
先是父亲整夜睡不着觉,他说咋整哩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以往老屋里睡,他一觉能睡到大天亮,现在咋翻来复去没睡意?母亲笑了,说这是你住新房烧的。另外母亲一辈子干净,她见不得屋内脏,有点儿灰尘,总是不停去清扫,擦拭。父亲便不习惯了,往往一口痰,要憋屋外去吐,不然母亲会叨叨。我每休假回来,常听父亲唠念:“还是老屋好!冬暖夏凉,住着舒坦。”知老人家心里一直念着老屋呢也不好劝说,只好任他去。几次,还看见父亲端了碗独自去老屋走廓下愣神,那一坐就是半时辰。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难过。他是向先祖们倾诉衷肠吗?抑或向老屋述说内心的眷恋?……父亲还是没能保住他的老屋。随着新村归划图,我家老宅一并在拆除范围内。清晰记得当重型挖掘机开进老宅那天,父亲固执地阻住了挖掘机,他坐在老屋前,手舞足蹈:“除非你们今天从我身上碾压过去,连同我一起埋了!”惊得大小领导连同我们全家赶了过来,好说歹劝拉过父亲。母亲说,这是人家大形势,你能扭转?再说规划是好事,只能越来越好!你咋榆木老壳不开窍呢?你能守一辈子老屋?……父亲凡事听母亲的,母亲这一叨叨,父亲马上没了言语。但亲眼见挖掘机将老屋毁掉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父亲哭了。从没见父亲落过泪,感觉父亲那天特伤心。用“老泪纵横”这词儿形容,一点不夸张。
父亲几天吃饭都很少,他说胃胀不想吃。我当然知道父亲心思。在父亲的心里,除了他深爱的土地外,老屋——父亲的精神之柱,现在没了,眼睁睁看它从眼前消失,他心里能不痛?能不苦?老屋有着父亲太多的回忆,它曾载着父亲无数的向往与骄傲!“呀,那是好人家!三间大瓦房哩……”曾几何时,父亲昂扬的头颅在村里村外赢得了多少羡慕的目光啊……现在一切全无!父亲心灵的屋脊坍塌了,精神遂之倒下。唉,静下心想,人,何等单纯,又何等脆弱啊!真经不起风雨的。
父亲病倒了。
在老屋被拆除的第二年,父亲再没有爬起过。他在病床上除了看天花板,便是睁大了眼睛愣神。无论我们怎么开导,他都不作声。满以为他得了老年痴呆呢,不曾想一天夜里他突然哀叹一声:“我对不住先祖啊……”遂泪流满面。母亲自然不爱听。但对病中的父亲,母亲还是表现出了百般的温柔,母亲说,你个榆木老壳一辈子都不会开窍!母亲摇摇头,反而笑了。母亲笑得很甜蜜。
我看到父亲这时也笑了,带泪的笑脸看去好可爱的,酷似一朵带露的花朵。(汉钢公司钢轧事业部转炉支部:毛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