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乡下便开始时兴起了一种小音箱。这巴掌大的便携式小音箱,曾一度盛行乡里,人走路或串门儿去,兜里或手上总习惯性揣上它,一路歌曲陪伴,身子和脚步也抖擞出了精神,看去好逍遥,好自在的。
父亲很羡慕,便对母亲说,咱也买个吧,当伴儿。母亲凡事都听父亲的,更理解父亲的心思,于是笑着说,买呗,又不多贵。过后他们忙碌了两天,先将门前一小块蔬菜卖完,终于圆了梦。
父亲好奇哩,买回那天,反复将音箱来回翻看,就不明白这小圪垯儿竟能装下几十首歌子,要知响起来按时间排列,也要听上大半天的。那不跟挑菜样要挑上几大筐么?本来就只巴掌大呀!……父亲想过半天也没弄明白,直挠着头皮,嘿嘿憨笑。母亲是识些字的,便笑父亲不懂了吧?这就叫科学!那时候父亲身子还硬朗,早晨出工,田间地头便多了秦腔声,那音箱里传出的秦腔吼得粗犷,锣鼓家什又敲得起劲,父亲握着镢头,挥圆了双臂,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开始父亲做活时怕音箱装兜里不小心碰坏,便垫了衣服放田埂上,可音开得过大,不免引来了庄里的狗群。狗们围着音箱打转儿,以为什么怪物在吼,都不敢近前。父亲见了,赶紧撵过,瞅瞅沟边槐树,索性用细绳将音箱吊在了枝上。狗们没了招,只能仰头对了“铁圪垯”一阵狂吠,父亲在田地里,揣着乐儿笑。
父亲吃饭也不忘开音箱,母亲却不爱的。母亲唠叨,你就不怕咬了舌头?父亲笑笑,你懂啥?听着秦腔吃饭才有味哩!母亲不再言语,知犟不过,往往端了碗去邻家串门儿了。屋里只剩下父亲伴随着戏文慢嚼细唵。时至今日回想父亲,总觉那时光是父亲最开心、生命最辉煌的时光。自从有了便携式音箱,父亲似乎一下年轻了许多,说话音高了八度,走路脚下也有了风声。这一切,谁能说与小小音箱不无关系呢?是的,正是这音箱,给了父亲无穷的欢乐;也正是这音箱,让父亲从繁重的劳作中重振了精神!……虽如此,未想两年后,无情的病魔还是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在父亲病重期间,母亲曾将小音箱轻轻放父亲枕边上,并低音打开了父亲先前嗜爱的秦腔,谁知父亲心烦,一下将音箱扔在了地上,音箱霎时被摔了个稀烂。我看到母亲眼含了泪,一点点从地上拾过零部件,又一点点用布块包了。母亲至始未吱声。母亲理解父亲。,太理解了!原本想轻松气氛来缓解父亲的病痛,但母亲还是恨自己想的太单纯。与土地建立深厚感情的父亲此刻看不到了他的土地,心情能好过么?他还想什么音箱、秦腔呢?失去了土地,他的心、他的魂,音箱能替代?秦腔能挽回么?……这一切的一切啊,或许只有饱偿了人间凄苦、与土地有深厚情感的父辈们才有资格评谈,乃至哭泣。
送父亲这天,母亲还是没忘记让我纸糊了个便携式音箱坟前焚给了父亲。母亲说父亲一定能收到,还说那边父亲一个人过活,肯定凄凉。有了这音箱啊,你爸保准开心,不寂寞……
我长叹一声,热泪肆流。(汉钢公司钢轧事业部:毛新安)